Yan

梅雨季

碗→盆→风单箭头



    刘耀文不太擅长游泳,事实上,他有点儿怕水,一块完整的、庞大的水体。13岁的时候他和宋亚轩一起去游泳馆,宋亚轩一下水就快乐地游远了,留他在原地抓着充气鸭子起起伏伏地漂着,一股力量严丝合缝地压迫着他的身体,把他躁动着抽条的骨骼压回去,他不安地蹬了一下脚,什么也没有。

    泳池另一边,宋亚轩的身影和水面折射的光线一起胡乱地映在他的角膜上,他被水珠晃了一下,等他再睁开眼,宋亚轩变成了一抹流动的蓝色。他在水里会被化开的。他想叫一声,可水压让他的胸口闷闷的,他晕乎乎觉得自己站在梦里,喉舌便也在这场潮湿的梦境里失去力量。他迷茫地抬起头,高挂在屋顶上的灯光坦荡得像沙漠里的太阳,他不自觉舔舔嘴唇,感到一阵毫无理由的干渴。

    他要走多久,才能回到陆地?

    刘耀文并不惯于清算,他还正处于不断发生的年纪。可回忆,它是一种完全突发的生理现象。按照宋亚轩向他转述的高中生物知识,他想雨水一定在他的身体里创造了很多独一无二的突触,偶尔随机地在他的大脑里释放电流。嘶嘶——宋亚轩在他的脑袋上抖动手指,十道狡猾的电流顺着刚洗过的发丝也钻了进来。

    重庆比北京要潮湿得多,他曾在那里冲进过很多场雨幕,整个天地的鼓噪煽动着他,从几千米高空坠落下来的水珠,还有什么比这更自由。所以他也一跃而入这狂啸的洪流,不论被载向何方。也有很多次他看到宋亚轩站在被分隔开的另一边,只拿手去接靠近屋檐的雨水,干燥的眉眼被雨水化得朦朦胧胧,嘴角的淡粉也好像崎岖地向下流淌,于是他又走回他身边。

    他天真的友人此时一派孩童神色,任由沉重的雨点拿他的指尖当跳板,再在灰色的水泥地面上啪地砸碎。雨水在他抬起的手心汇聚成小小的一捧,又满溢出来顺着他伶仃的手腕向下流淌,描摹过每一寸新生的皮肤和肌肉线条,眼看就要沾湿他的短袖袖口,刘耀文忍不住伸手握住把他拽了回来,那道水珠于是沿着来时的痕迹迅疾地回溯,两股不同温度的雨水交融在一起。

    那天他发了烧。

    北京的雨常常来的又急又快,收势也毫不留情,可这回却直到他在药物和高热的双重作用下陷入昏沉的睡眠,还能听到雨点的哗啦啦、哗啦啦的声音。他在粘稠的睡意里起起伏伏,视线只能看到宋亚轩的衣摆。有时他睁开眼睛会看到宋亚轩坐在床边玩手机,脊骨顶起皮肤又顶起衣服,像水面上的波纹,他想伸手搅乱但意识已经开始下坠;等他再浮上来时宋亚轩不在房间,于是他放任自己在那张小床上蒸发了一会儿,直到宋亚轩又回来,然后温热的水流进他的喉咙里;还有一次他睁开眼睛看到了宋亚轩的脸,他最喜欢这一次,因为当宋亚轩注意到他醒来时,他微笑着凑近了一点,头发蹭在枕头上发出沙沙的声音,外面的雨点也在应和,哗啦啦、哗啦啦。他在被单底下缠住宋亚轩的手指,企图在再一次落入水中前拉住他。

    但宋亚轩从另一个城市来,这里的雨水带不走他。

 

 

    宋亚轩讲山东话时有很重的鼻音,说起粤语来又像是把每个字都叼在牙齿尖尖,那些被挤压得又扁又圆的字眼摇摇欲坠地挂在他的舌尖唇缝,他每次都使很大的劲将它们咬住。他对刘耀文讲,阿文,十四岁生日快乐。讲到最后一个字他的嘴巴圆圆地拢起来,舌尖也清脆地弹动,刘耀文凑上前,顺势把滚落的字眼全都搜刮了去。

    十四岁的情热,像邀人同游游乐场,其实无所谓伴侣,快乐最重要,刘耀文觉得自己钻了宋亚轩的空子,但他毫无愧疚之心。宋亚轩喜欢马嘉祺,但他才是宋亚轩最亲密的人,这两者之间没有冲突。

    可他也能隐隐地感觉到,爱上马嘉祺的那个宋亚轩彻底不同、完全陌生,对他爱情之外的事物有种近乎冷漠的无所谓。他劝慰自己并不痛恨这样的变化,可事实不是这样。

    有很多迹象,刘耀文非常了解宋亚轩,所以,有很多明显的迹象。

    最开始是,那些他以为是因为噩梦的泪水,他半夜醒来,宋亚轩不在旁边,他在飘窗上看到他,泪水沾了满脸,眼睛好亮几乎像月光在他眼里闷闷地烧。他问,怎么了,宋亚轩你怎么了?他过去捧住他冰凉的脸孔,再拿外套盖住他的双脚,你没事吧。宋亚轩也没有反应。他的灵魂跑到月亮上去了,只剩下肉体在无助地渗漏着液体。

    又或者,他跟马嘉祺说话的样子,好像在阳光下等待浇灌的植物似的。刘耀文多么了解宋亚轩,以至于他能够感觉到那些间断的片刻,在宋亚轩的世界突然泄露出了一丝裂缝时,他看着马嘉祺,露出那种被打开又被丢掉的神情,马嘉祺从没注意到过,因为每次等他看过来,宋亚轩又会变成那副从未长大的样子。

    但刘耀文知道,因为刘耀文和他一起长大,因为刘耀文在合适、或者不那么合适地地方总是看着宋亚轩,总是看着以至于渐渐没人觉得这很奇怪,所以他知道。

    还有他说话时停顿的方式,吃饭时如果马嘉祺坐在他旁边他会更常吃不爱吃的茄子,洗澡也不再总是叫他的名字,等等。

    总而言之,刘耀文总结道,宋亚轩喜欢马嘉祺,不过喜欢是用指甲温柔地抓挠,纠正一下,应该说,他爱慕马嘉祺,几乎像一个女孩儿一样迷恋马嘉祺。

    他让自己只把这当成宋亚轩发育过程中又一个难以捉摸的变化。刘耀文对这个世界有很多浪漫的想象,所以他可以理解宋亚轩的内心运转到了某一个他没法罗列清楚的状态,就像他不去计较做错的英语题为什么选C。这没有关系,宋亚轩总是待在他的身边,这一切的谜题仍属于他。

    至于马嘉祺,他又一次成为了一个完全无辜的客体。刘耀文很高兴这一次他仍然是那个跟宋亚轩窝在角落偷偷说悄悄话的人:你看,小马哥还没发现头上的辫子,哈哈哈。他们还是同一战线的窥视者,刘耀文这么以为。

 

 

    下了课宋亚轩又在弹吉他,刘耀文在一旁仰着脖子打量他,冷不丁突然冒出来一句:

    “如果你是女生会怎么样?”

    “神经病。”

    宋亚轩斜斜瞪他一眼,拿手去扇的脸,像花叶轻轻拂过,蹭过你的耳朵,沾湿你的嘴唇,不带一点心思和目的。

    他没搭理刘耀文的一句疯话,也没去计较,仍低着头叮叮当当地拨动金属的琴弦。

    于是刘耀文的注意力又被他的手指吸引去了,他看着宋亚轩的指腹在琴弦上被压得下陷,很快就染上红色。他觉得宋亚轩的手指一点都不像会弹吉他的手指,被人捏住时软得过分,就连含在嘴里都会被舌头擦伤似的。

    晚上他洗完澡坐在床上,宋亚轩在他身旁小声练习着后天下午要录的歌曲,略带少年人的沙哑的歌声钻进他的耳朵里——

    爱情它是个难题,让人目眩神迷。

    忘了痛或许可以,忘了你却太不容易。

    宋亚轩的变声期尤其的漫长,他也逐渐学会了怎么抓住嗓音间将断的间隙,他反反复复唱着一句——忘了痛或许可以,忘了你却太不容易,尾音总是小心翼翼地向内收回。

    那一刻刘耀文福至心灵,他突然明白了,在他的亲近、他们细细簌簌编织的秘密、那些热烈的肢体交缠之上,是他对马嘉祺的爱。宋亚轩把它爱惜得好珍贵、好清高,他是个爱人的天才,一个被最温柔的手指捏出来的娃娃,他怎么会吝啬自己的外壳。刘耀文扭过头,宋亚轩正巧看过来,他脸上好像扑着朦朦胧胧的水汽,让他对着刘耀文弯起来的眉眼都没法看得真切。

    是了,他吻我,可在所有他可以施舍的美丽之中,他的吻怎么会是爱呢?

    刘耀文把自己摆得好可怜,他不应该向宋亚轩告白的。“我喜欢你。”他傻乎乎地还以为那是筹码,怎么会呢?他从头到尾都只是在宋亚轩圈出来的围栏里打转。他们同舟共济,他们都自身难保。

 

    他们的又一次例行拍摄持续到了晚上,张真源已经晕乎乎地在化妆间犯困,宋亚轩还在场地里四处跑动,而刘耀文像一个微弱的风旋环绕在他的身边。

    宋亚轩把做道具的纸飞机展开,叠成一颗心摆在手掌上向刘耀文展示;再叠成一只千纸鹤,它的喙尖有点扁扁的;再展开,叠成一朵玫瑰花,跑去用它轻轻拍马嘉祺的嘴唇,又快乐地跑远,再再展开,那纸张的纤维已经被一次次的折叠碾断,再难成样子了。宋亚轩翻手将它揉成团,又沮丧地抚平。他手一松,那张皱巴巴的纸便被风掠走了,不远处的刘耀文反应好快,长胳膊一抬就把它捉住。过长的刘海飞舞着挡住了宋亚轩的眼睛,让那被笑容扯得薄薄的嘴唇反倒显现出悲哀的形状来。刘耀文看到他的嘴唇动了动,好像讲了些什么,可风那么大,却不愿把任何一个字送给他。

    夜色被混在风里搅拌了一通,然后一股脑地涌进宋亚轩鼓胀的衣摆里,让他好像要朝天上飞去了。

 

    那么多的夜晚,刘耀文不该在今天失眠,他应当仍在床上安稳地睡着,对客厅里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可他偏偏在这儿,和一方冰凉的空气一起凝滞在这个隐蔽的角落。这一次,宋亚轩和马嘉祺站在了同一边,只有他一个人向他们望去。

    喜欢你。

    刘耀文恨不得冲上去拉开他的舌头,检查他的牙齿,看一看什么样的口舌能打造出这样的字眼。他说,我喜欢你。这是人们通用的言辞,但刘耀文不受控制地感受到这几乎像是宋亚轩故意为了羞辱他而进行的恶意模仿。

    我喜欢你,我要把我的痛苦和拙劣怪罪给你,我是一个满嘴利齿的野兽,但你可以把手伸给我吗?拜托了拜托了,爱可是一样好东西,我全都给你。

    他怎么能向马嘉祺告白呢?他怎么能这样慷慨地允许马嘉祺伤害他?赤裸地接受马嘉祺将他剖开,袒露出鲜红的内里。“弟弟”,他听到马嘉祺这么说了,宋亚轩会哭吗?用他泛红的眼角去抵抗这样的言辞,去哀切地祈求一个吻,这时他肯定要变得脆弱了。

    被刻意压低的狎昵字眼在空气中悉悉簌簌的碰撞又消散,戏剧最终在墙面的另一边以一声门锁弹出的响动收场,宋亚轩幽幽绕过墙角,与他撞了个正着。他的小腿仍在进行不合时宜地盲目生长,让他反而像在缩小一样地抽痛。他怎么不羞愧?他甚至看起来完好无损。

    同一把月光将两个罪人穿刺,他们犯了什么错?他们在如此年轻的时候毫不在意地让自己受苦。

    宋亚轩没事儿人一般靠近他,让刘耀文强撑着的指责目光也显得无力而没有来头。宋亚轩握住他的手掌,手指捏在他的掌心,每一个指腹的力量都摁死他的一缕呼吸。他又微笑起来,刘耀文常常说他漂亮,特别是笑起来的时候,眼睛缱绻地弯起来,错让人觉得对自己多情,他肯定知道,他知道还要故意这样。他的眼珠清澈得很,黑白分明,此时却只让刘耀文觉得毛骨悚然,因为他想,谁会用这样一双眼睛爱人呢?他要杀死我了,他会杀死我然后毫不留恋的离开。

    宋亚轩的声音也像烟雾,每个字从他勾起的嘴角吐出来又像融化的糖,他说:“刘耀文,回去吧。”

    蜜意轻轻松将他击杀。

    他脚步发软,他是一场谋杀的目击者和受害者,可此刻还是转身跟在宋亚轩身侧,短短的几步路,两个肩膀间的距离拉长又贴近,他们又一起蜷缩回巢穴。

    月亮在今晚没有来由地尤为明朗,没有拉紧的窗帘让他们的房间被照得大亮,他歪着脑袋靠在墙壁上,沉默地注视着宋亚轩。宋亚轩注意到他的目光,爬过来坐在他的对面,也把头斜靠在墙上,嘴里断断续续哼着歌,望进他的眼睛里。刘耀文把膝盖上的手掌朝上翻过来,宋亚轩就把双手搭了上去,大滴的眼泪渗进他们的指缝,在手心捂得温热,刘耀文还是怔怔地看着宋亚轩,眼睛里和脸上纵横的水色亮晶晶。宋亚轩又温柔地微笑起来,月光照在他的眼睛里,也是亮晶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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